【18禁】為什麼用嬰兒油不行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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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讀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裡的〈金魚〉,我被露骨的性描寫困住了,不是沒讀過更露骨的,而是不解。為什麼作者要安排這段「嬰兒油」與「KY」的情節呢?
其實,這樣問的意義可能不大,對讀者而言,更重要的問題應該是:這段安排對主題、情節或人物產生怎樣的作用?
如果你依序讀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,第一次看到性的描寫會是在〈一頭大象在日光朦朧的街道〉那篇。在那裡,你可以很容易讀出,敘述者「烏鴉」從認為女友的私處是「世界上最溫暖的地方」,到拿掉孩子以後變成「好像一座被放棄的城市」,其實象徵的正是他內心枯萎的愛的能力。但〈金魚〉裡「嬰兒油」的意象,就顯得晦暗不清了。
在《天橋上的魔術師》的九個故事裡,〈金魚〉讀來格外令人感到莫大的悲涼。敘述者「我」從小父母不詳,被阿姨姨丈收養,經常遭到痛打,高中畢業過離家作板模工,從此漂泊生涯,在與陌生人的性愛中尋得一點點生命的慰藉──
「我愛上了深夜萬華的腐敗氣息,滿街睡倒的遊民,交錯複雜的巷弄,坐在機車上的流鶯。」「整個萬華的流鶯,只有和她做愛可能不會讓我自己有哀傷的感覺。」
敘事者在社會底層遊蕩,如一縷午夜漂泊的遊魂;渴望邂逅的,也只是一點如磷火般的溫暖而已。
這麼哀傷的故事,作者以克制的筆法拉開了與人物的距離,更讓敘述者「我」以疏離的語調來陳述,使得文字不會落入感傷主義的陷阱,反而營造出一種如霧不透令人窒息的悲涼感。
第一次讀懂它的悲涼,但困惑於它性的描寫。〈金魚〉裡,魔術師送給特莉沙的「金魚」意象很清晰,象徵著一種似有若無,難以把握的愛與慰藉──「死掉的魚變得更透明,我差點找不到,簡直就像冰塊做的一樣。」
我們在結尾聽到了冰塊融化的回聲。敘述者「我」最後吻了久別重逢的特莉沙的唇一樣──「非常奇妙的是,特莉沙的嘴唇的柔軟與味道我並沒有忘記。在我無聊的、混亂的人生裡頭,總算還留下了這樣一件 ,即使像冰融化了,還以水的形式存在的東西。」
吳明益的敘事結構嚴謹如此。我們有理由相信,「嬰兒油」的意象絕不是作者單純的、異色的、獵奇的情節安排。
於是,我遵循納博科夫的訓示:「一個人不能讀懂一本書,一個人只能重讀一本書。」我同時Google一下:「K-Y™ 是一種無色無嗅及不油不膩的水溶性凝膠狀潤滑劑,可以清水洗淨及不會留在人體內。」杜蕾斯的網站這麼說。
再看。略懂一點了。
我想,就主題與人物而言,這段安排暗示了敘述者「我」的孤僻、自我,缺乏愛的能力。而殘留別人的氣味就「沒辦法回到自己的生活裡頭」,其實也是一種「他者即地獄」的巨大孤絕感吧。
就情節而言,它導出了後面敘事者的自我論斷:「不過這三次零星的戀愛,讓我體認到了自己並沒有組成一個家庭的打算。」沒有之前的鋪墊,敘述者這個心思,就會顯得突兀,生硬。
此外,就文字形式而言,它也形成概述與展示的對比,三個女人,如果都一筆帶過,文字的肌理就平掉了。三個女人不必一一細寫(若全部細寫就顯得敘述者「我」太有情意了),而必需有一位是特殊的,值得細寫,形成概述與展示的錯綜變化。
再者,有具體的人物互動,才能形成「對話」,而「獨白」與「對話」的交錯,就可以使文字形成節奏變化的效果。
我不曉得這樣說對不對,我在〈金魚〉讀到七等生般的虛無。